至爱书 | 《死亡的时代》
至爱书
《死亡的时代》by加斯卡尔
云也退
加斯卡尔的这本书,包括我在内,读过的人大概不会超过一百个吧。
1953年它得到了龚古尔文学奖。它写的是集中营里发生的事,虽然是中篇,却要读很久,因为它的风格是沉思的,压抑的,压到破碎,沉到看不清。
主角是个集中营里的囚徒,他接到了一个命令:挖墓。他服从了,不服从怎么办?不但服从,而且还要暗暗感谢命运的垂青:我是埋人的人,我比那些被埋的人幸运。
死尸很可怕,对此,挖墓的人必须学会麻木。第一次埋人时,他抑制不住心里的恶心感。但是第二次,第三次,第四次,他慢慢学会了分心。
“早晨,死人们往我们这里送,就想通常不定期的邮件,平淡无奇;归一下档,填一下单据证明‘船儿早已起航’,划一个叉,填上日期,写下名字,就完事了。”
然后是对木头棺材的评价:“看起来倒像护身甲,不开洞眼的护身甲。”再然后是放下棺材,“棺木随着绳子下降,搁在我们事先放在穴底的两根木头上……这时,实际上他已被忘却的烟尘吞噬淹没了一大半。”
他开始把注意力放到了计数上,计算挖一个坑需要挥多少次锹,数数有多少石子掉进坑里,才能把坑填平。
挖墓的人,好像被集中营遗忘了,也被死亡遗忘了。死亡没有放过他们,只是遗忘了他们。有时候,他们听到火车从身后开来,车轮滚动,隆隆作响,渐渐的,一片嘈杂震耳欲聋。
火车过去了。“我耳边还有余声,不过这时已混杂了其他的声音,说不清到底像什么,好似耳鸣、脑袋嗡嗡作响、空贝壳发出的瓮声……其实,我听到的是呼号和哭泣。”
他计算的东西越来越多:他计算路边的树木,计算某件事情过去了有多少天——这件事,有时是亲戚朋友的宴会,有时是1933年复活节,有时是孩子通过考试,有时只是某年春季阳光明媚的一天,记不清具体的年月日了。
他经常写天地日月,自然景象:“初春的阳光晒干了大地,有时一起大风,就尘土飞扬,整个地平线蒙上一层褐色的云雾,但最后就只剩下一片细得看不出来的微尘。大风中,向日葵的色彩非常鲜明……”
然后猛地冒出一句:“经过很长一段时间才死了一个人。”
新建村,很多环卫工人被雇来清理满地的垃圾。他们沉默地工作,一如平常,垃圾都是一样的,别墅里淘汰出来的家具要清理,逼迁户被扔出来的床单脸盆也要清理。就像挖墓者,这个人死了得埋,那个人死了也得埋。
跟那些被赶走的人相比,他们还有份工作做,暂时也还有个家。不过他们是不是知道,也许明天,或者后天,就轮到清理自己的家了呢?
高处的人想尽一切办法让自己更高,登到了山顶,还想上天——集中营的看守们连埋葬囚徒的事都不愿自己动手。而低洼地里,人们翻滚、逃窜、渐渐下沉,看到别人走在自己前面,他们沉默地目送,一边继续干着手里还能干的活。
在挖墓小分队里,要是有人说一句“天啊,这是个死人!”别人会不会立刻嚎啕大哭起来?但他们默契地谁也不提,因为一刻不提,就可以多活一刻。
死亡的时代。造恶成为一项闭起门完成的生意,外人根本摸不到罪魁的影子,企业主只需向投资人道歉,而对受殃的社会不理不睬。而在被碾压的人那里,被碾压占据了他们的全部,生活的全部,情绪的全部。
死亡的时代。我,还能在这里敲打键盘的人,好像只剩一件事可以做:静坐——坐享其成,静观其变。也许应该倒过来说:坐享其便,静观其成。
本文系原创
图片来自网络